络新妇的人走后,王焕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雅间内的人叹了口气,由青衣女婢把他推出来,鹭嘴官看到他微沉的脸色,那是一种失落却又仿佛尽在预料之中的无奈。

    今日的雷雨来得太过突然了,大街上的青石板都被暴雨浇得冒烟,那奔腾的水汽将血腥味淡化了许多,可依旧还在,隐隐约约地钻进人的鼻腔内,令人不经意间突然地被那么恶心一下。

    御史台的人都在提笔写奏折,明德门外有寒门士子聚集高唱战歌,巷子里年轻寡妇支起的醪糟摊子上,碗里坚果被满满撒上一大把。

    离皇宫越近的地方便越没有蠢人,他们对风向是最敏感的。当有穿着黑色鳞甲的军官从太尉府中尽数撤出,顺便还从坊市的青楼赌场里拖出来二十多个平日里仗着太尉声势欺男霸女的申屠氏旁系子侄时,站在左羊丞相那一侧的官员们便开始弹冠相庆了。

    朝中上下苦太尉久矣。

    说句难听的,自崔始宸坐上那个位置以来,如同把自己关进了申屠家的大监牢。光耀、虎迸、鹤雏、琉璃卫四大禁军和安京周边无处不在的水路网络使申屠庸一派的官员越发势大,一天比一天趾高气昂,而相对应地,其他二位老大人的簇拥便越加地式微——连皇后都是申屠家的人,除了皇帝亲自动手,已经没有人能动申屠庸一根毫毛了。

    这是个连锁反应,一旦皇帝真的开始对申屠家动刀,必定代表着安京大变。明白这一点的殿上人们在隐晦地庆贺的同时,也将自家的大门紧闭,孩子下人都关在屋内,绝不允许沾染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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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屠可成已经很累。在那一句“天道为庸,化蛇吞龙”的谶言现世之后,他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发出无数号令,小心翼翼地将四大神卫收紧再收紧。不知道二弟可为如何想法,他只觉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自从担任郎中令一职来,他自认没有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但是申屠氏家业浩大,在四处制衡的同时,又何曾不是把自家子侄也关进了牢笼?朝上百官没有一个愿意当傻子的,可就在申屠可成事事小心,每一封奏折每一个动作都慎之又慎,让上官找不出一个纰漏的时候,他便成了那个傻子。

    不会有帝皇愿意让一个没有任何纰漏的臣子掌管自己的神卫。

    申屠可成向兄长发出警告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渗透在四神卫中的“天干十卫”跳反实在太快。他不得不带着川渭郡的水军踏上陆地,努力地僵直脖子不愿意去看神卫营的大门前,那巨大的睚眦雕像下面压着的是什么东西。

    听西市上的异族走商说过,蛮平有一种可怕的刑罚叫龟刑,就是把人仰面朝天按在地上,然后往他的肚子上压上巨大的石头。受刑的人会因为石头的重压而无法呼吸,到了最后他会为了多吸那么一点点气而拼命地挣扎,直到从嘴里吐出自己的肺,就像一头伸长脖子渴水的老龟。

    兄长的亲卫如今就是那头老龟。申屠可为叹息了一声,轻声吩咐手下道“弃刀卸甲,随我去明德门前跪着吧。”

    明德门外很安静,汉白玉的地面上有淡淡的血色。

    申屠可为除去身上的官服官帽,只着一袭中衣,在他身后的三千四百名川渭郡水军见首官如此,也剥掉自己身上的衣服,顿时明德门外白花花的一片人墙。

    灰色的天穹压在这片人头上,一如从仰视角度看去厚重地几乎叫人窒息的皇城城墙。申屠可为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天穹上飘洒的细雨就落进他的眼睛,冰凉刺骨。

    其实“造反”这种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真正存心造反的只是极少数。一张披上了身的黄旗,一只射向城门的箭,一个长得太漂亮的女人,都有可能被是最初的那枚楔子。而今,蒙州工事上,巨大的黄石底下那句谶言已经开始展现出它的威力来,因为这句话申屠家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申屠可成惨然一笑,即将倾覆一切的天威就要来了。一出生就已经站好了队,他无法回头更无法抽身。如今只希望睚眦雕像下面那个侍奉了家兄十多年的亲卫英魂不远吧,黄泉路上不要恨他,说不定他也很快就会下去了。

    “罪臣申屠可成,向圣上请罪!”他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双膝猛地下沉,跪在了冰凉而潮湿的汉白玉地面上。身后的川渭郡水军惊愕半晌,也跟着跪下,垂首伏地请罪。

    静谧空旷的明德门外,只有无情的冷雨伴随着闷雷无序乱响的声音。申屠可成恍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飘摇在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无力地漂浮着,翻滚着,任凭天意决定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明德门内传出了沉重的机栝收缩声。“嘎啦啦……嘎啦啦……”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申屠可成知道那是门内八牛弩绞紧的弓弦正在缓缓放松,他大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去。

    城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线漆黑,那种漆黑是仿佛沾染了无数鲜血,由赤红层层染透而化作的黑色。正是“天干十卫”的乙二站在城头,听不出起伏的声音平静宣告“见龙卸甲——”

    “见龙卸甲——见龙卸甲——”回音传出去很远,申屠可成把头低得更低了,大声回应到“罪臣已弃刀卸甲,自除衣冠,任凭圣上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