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三,安王大婚。

    人们都清楚安王阳天生有腿疾,不便骑马,替他去典客署迎亲的是俞皇崔始宸指派的一名奉常司军官。那人挺会来事,亮闪闪的明光铠再绑上两朵大红花,像个会发光的大铁罐头似的杵在马上,不断向着四周百姓拱手说吉利话,倒是将安王不能亲临的遗憾尽数抹去了。队伍中更有宫中特派的宫女黄门数百,敲鼓吹笙,向四周抛洒铜钱和喜果,无数孩子欢呼着跟随迎亲队伍,若不是大人死死拉着,都能冲到那奉常司军官的骏马跟前去……

    接到桩子密信时,正是城内主街上最热闹的时候。随舟趁着人多杂乱,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身边人暗中递来的一张牛皮纸条。凫鸭官面上的神情都未变,继续笑着高声向迎亲队伍讨要糖果喜饼,以那张平凡到无从记忆的脸庞,很快就淹没在了一路成百上千的百姓当中。

    “新娘子你们见到了吗?听说那是南夷国的第一美人!”噼啪乱响的爆竹声中。有兴奋的年轻人四处张望大叫,很快被好事者更高的声音压下去。

    “港口那边的人是见到过的,美得好像天上的仙女!”

    “那是自然,凭他南夷一个小小岛国,也只有奉上无数珍宝贡品,再将雷鸣家的第一美人送给我俞国才是求生之道!”

    一声高过一声的喧闹当中,迎亲队伍路过了关门谢客的醉仙楼。随舟目光微微撇向雅间那扇半开的窗户。那窗户中似乎有铜镜折射着阳光,几不可查地闪烁了数次,得到“诸事皆顺”的讯号之后,随舟恢复了神态,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朝前走,只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这件喜事与她家主子没有一丝关系。

    爱香就走在随舟的身侧,夕夜姬的随侍除了她,又从使节团队中挑了两个丽惠和丽华,另外崔始宸也很大方地送了十位侍女来。随舟感知到这些人对她无时不刻的窥探,心中不免冷笑——络新妇和天干十卫共事一主,这场戏可有得唱呢……

    一片喜庆的吹拉弹唱中,夕夜姬的花轿顺顺当当地进了安王府。进了安王的小院子,便如同天地隔绝一般,霎时间安静下来。

    依着南夷国的风俗,新嫁娘是要穿白衣的,然而这里是俞国,说是入乡随俗,可雷鸣稚些在被崔始宸送来的侍女摆弄来摆弄去地穿上俞国新娘的凤冠霞帔时,络新妇的几人脸上表情都十分难看。

    整整一天下来,雷鸣稚些连一口水都没能喝上。她从花轿上下来,由奉常司军官背进安王府时,他那身硬邦邦的明光铠硌得她的骨头都疼,如果此时不是还有天干十卫的桩子在盯着,她很想脱了这身累赘揉一揉痛处。

    至于新娘自行卸妆会不会惹得夫婿不喜,雷鸣稚些一点也不在意——反正安王是绝对不会喜欢她的。

    那夜她斗策落败,眼看着黑甲军就要冲进来将“刺杀安王的人犯”押走。可谁也没想到安王会直接脱了衣服将她抱在怀里,就那样在他的轮椅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肌肤相贴,干脆利落地做实了让她嫁入安王府避难的打算。

    只不过在扑进他怀里的那一瞬间,雷鸣稚些明显地看到他咬紧了牙关,忍耐的表情。想起这处,她隐秘地张望了一下,便从盖头的缝隙中看到窗下条案上有一张样式古朴的琴。

    琴很旧了,看上去也并非是配得上安王殿下身份的贵重物件。如此有存在感地放在主人卧房内,放在他一抬头就看得到的地方,想来这张琴的主人便是安王殿下心中的那个人吧。

    “夕夜姬殿下请注意身份,莫要乱动。”她才刚转了转头,崔始宸送来的侍女中马上有一个人出声提醒,“安王殿下身份尊贵,礼数是少不了繁琐的,还请南夷使节见谅。”瞧瞧,到底还是叫出一句“南夷使节”来,崔始宸这是在提醒她应该做什么事情呢。

    使节队伍中带出来的丽慧便皱起了眉低声道“姐姐,夕夜姬殿下今日滴水未进,肯定已是饥渴难耐了。前面还早得很,不如让殿下歇一歇。”

    “我无事,丽慧不必多嘴。这里是俞国,便按照俞国的规矩来。”雷鸣稚些的话音中没有一丝起伏。爱香急忙悄悄拉了一把还想出头的丽慧,低头垂目站在了旁处。

    洞房内的气氛就那样继续凝固着,雷鸣稚些敛目养神,背脊挺得笔直。花烛的灯火微微跳动,偶尔爆出个灯花,“噼啪”的一点轻微声响听在人耳中也显得突兀。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她恍惚生出了自己就会这样坐到天荒地老的幻觉。

    可就在这时,帐幔外传来一声“吱呀,”正是木门被人推开,紧接着是“咕噜噜”的木轮压在地砖上的声响。安王的轮椅停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屋内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雷鸣稚些努力压抑住自己猛地急促起来的呼吸,从盖头底下看见安王从轮椅后面拿出一副拐杖,撑在自己肋下缓慢而艰难地站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她的面前。

    “安……”她还没喊出来,便有一杆铜称杆挑起了她的盖头。

    安王应该是喝了酒,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上挂着点红晕。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撑在右手的拐杖上,左手拿着称杆看着她笑了一下“不愧号称南夷国第一美人。”

    “恭祝主子称心合意,和美吉祥。”这句话被随舟嘶哑的嗓音说出来感觉很奇怪。虽然安王站得摇摇欲坠,她却也完全没有伸手去搀扶一下。待他努力地将自己的身躯挪到床上,坐在雷鸣稚些身边时,随舟从两人脑侧各裁下一缕头发,绑在一起放进锦盒中收藏。

    结发夫妻,白首不离。这样纯粹美好的愿望,真的能实现在只有满腹的阴谋算计,没有一丁点爱慕之情的两人身上吗?咬过两口半生不熟的汤饼,雷鸣稚些将手腕搭在他的上,仰头喝下合卺酒,那一道火热从喉头一直灼烧到空荡荡的胃底,心也跟着空荡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