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十五年盛夏,西京长安

    天晦暗阴沉,雨下个不停。本着‘刑人于市,与众弃之’的思想,将行刑场最终设于西市,天气虽恶劣,却依然满满当当的一圆场人。

    斩首台上设四个斩位,四名打着赤膊的刽子手已立于斩位木墩子旁。不远处监斩台上的几位大人都已就位,一切准备就绪。

    宏国建国上百载,疆土辽阔,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天都长安一片辉煌旖旎,繁华盛世。这里簪缨世族如恒河沙数一般,数不胜数。而尤数顾、江、杜、施、薄。。。几家名声最盛,赫赫扬扬,已将百载,权势显赫一时难出其右。今日斩首示众的就是前四家高门巨族,且几家姻缘缔结,管鲍分金,是莫逆之交。

    圣旨已下,诛杀顾、江、杜、施四家本族男子,年满十四一律斩首,即刻行刑。说白了,就是灭族。顾家人少,加上前晚坠崖的顾家三郎才区区十六人,血溅斩首台不过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快的就像恍了个神。饱学诗书,经纶满腹的顾太傅,再也听不到他侃侃而谈的教书声。西市口前有几百名弟子着灰衫,跪在人群,暗自垂泪,不忍观视。

    施家男子多,七十二人。地上的血没能来得及渗到土里,形成了许多个血洼,血气冲天。

    此时天骤然下起了暴雨,夏季的雨,又急又大,像是从天边倾倒下来,哔哩啪啦的打在人身上生疼生疼的。行邢的木墩上粘稠的血水被冲刷到台子上,滑不溜就,刽子手没站稳当,险些滑倒。手冻得有些哆嗦,一次杀这么多人,天又如此恶劣,腥气弥漫,被雨水一冲反而越加浓重。再有经验的刽子手,也心中犯忌讳。

    施家有人绷不住,嗷嚎大哭,施家三老太爷吼了声:“哭什么——憋回去!”

    “三爷爷,呜。。。我怕——”可谁都无法责怪他,那不过是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嘴冻得乌青,耸拉着脑袋,努力憋着哭声,单薄的身躯不停抽泣,也不知是施家哪个旁支。

    杜谦行抬头看了看前面,雨大的教人睁不开眼,一个时辰前,几米远还满满当当的跪着顾施两家男嗣,现下都成了无头尸首,被人从行邢台上抬了下去,着一摆放开来,雨水冲刷着尸首,血腥气重的令人作呕。即使他已是成年男子见了这般画面也有些扛不住了,到底不是久经沙场的武官,这事儿要是被江佑勍知晓,还不知道会被怎样耻笑一番呢。甚至心底涌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

    杜谦行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胞弟,年轻脸颊一块不大不小的划伤,是被狱卒用皮鞭抽的。因是双手反绑,想拍一下弟弟的肩都成了奢望:“照儿。怕吗?”瞧着束着蓝色束带与他颇为神似的稚嫩脸庞,那份心痛和不忍,让被雨水冲刷的脸上,又多了两行清泪。

    “大哥,我不怕。”十四岁的少年,眼中却有着坚毅,紧抿着冻得发青的嘴唇,身体都明显看着哆嗦,声音却掷地有声。

    “好孩子,好孩子。”忍不住哽咽,心里既欣慰,更多的是不忍。他家照儿也只是个半大少年,连亲都还没议呢。

    “大哥,我只是想娘,想妹妹。。。”娘和妹妹昨天走了,火势那么大,烧得不成人形。尸首被扔在杜家的前院,就那么干放着。“小忆茳要怎么办,才十天大。。。我还想着她百岁,送她个亲手雕刻的小兔子。”他的小侄女,手那么小,小脚丫像他的玉佩那么大,软的不可思议,娘都不让他抱,怕伤着小忆茳,他本来高兴当了小叔叔,开心得不得了,这可是嫡亲的小侄女。

    “。。。”堂堂七尺男儿忍不住哭泣,强忍着克制自己,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混着雨水流下来,哽咽的都要说不出话:“是。。。大哥对不起你们。。。没能将你们保护好。”她的女儿才出生十天,十天哪!他在她出生那天见了一面,便要天人永隔,不知言茹她,才生产完,身体如何受得起这份变故。

    “大哥,别哭,一起上路,还是兄弟。”

    “好,有你这样的兄弟,大哥。。。这辈子值了!”

    一炷香后,杜家大郎的头颅掉落行邢台,受着冲劲顺势滚落前面的平地,被面前满是血污的头颅挡了一下,回旋着停了下来。面前的头颅发后的蓝色束带浸在血洼之中,失了原有的色彩,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再年轻稚嫩不过的容颜,脸颊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划伤。

    江家一行里,第三排最外边一少年抬头,露出一张俊朗非凡的脸,雨水打在刀削般高挺的鼻梁上,一路蜿蜒划过脸颊,纵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的有些泛青,但剑眉星目,依然是最英俊帅气的男儿。突然朗声高唱起:“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即使穿着囚服,即使铁链反绑,腰板却依然挺得笔直。高昂的歌声起,渐渐有人附唱,连人群里都有人附和,到最后歌声竟震天响,回荡在行刑场上空。

    “好——”喝彩声阵阵不绝于耳。引得监斩台上的监斩官户部侍郎袁正明不悦道:“江家嚣张至极,竟敢行刑台上唱岳飞的【满江红】,尤数着江家三郎江玦最盛!”一张马脸拉得老长,浓眉拧着,眼瞅着江玦,狠声说道。

    “大限之人,有什么好倒腾的,蛊惑人心的把戏罢了。”嘢了口龙井,茶凉了,放了杯子。国舅陆铭远连眼都没抬的,把玩着左手的玉扳指,白净的面皮满是不以为然:“唱吧,唱着上黄泉。”

    “陆大人说的是,死到临头了,还瞎闹腾,一群亡命之徒!”一旁的御史中丞刘先,干瘦的脸堆着笑,附和的说道。接过一旁下人递过来的茶壶,往陆铭远杯里倒着热水。

    雨水打在少年桀骜俊美的脸上,全身湿透,囚服紧贴着身上,却依然不见丝毫的狼狈,犹如天神般斜睨着斩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