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了,我也想哭。可是我的眼睛被他挖出来、泪腺掉在另一边,我哭不出来。

    剁到我腿间那二两肉的时候,他看着那根永远也立不起来的东西,大概是又觉得有些好笑吧,他趴在案板上又哭又笑。我看他抽得太厉害,怕他晕死在厨房;可他很快又好了,抹掉眼泪,继续匆匆地切那块肉。可他一边抹,那泪水又很快地蓄满,这让他不得不频繁地用手去擦眼泪。于是没过多久,他那张白皙得女孩儿似的脸,就被他抹满了血污。我想伸手帮他擦擦眼泪,或者擦擦血,然而手被他剁了放进锅里,满足不了我任何一个心愿。

    张宋文没有向我道歉,但我还是告诉他:“没关系,你把我的骨头剔掉,这样拎起来轻一点。背着我那么大一个,挺沉的。”

    张宋文看着我,没说话。我怕他是不是听不见我了?但下一秒他又涌出泪来,于是我知道他还是能听见我的。

    肉馅包进面里,再扔进蒸锅,数十分钟后,血腥味终于被肉香味覆盖,就像死去的痛苦终究会被活着的喜悦所掩埋。

    宋文把熟透的包子拎出来,一个个放进准备好的保鲜袋里。在香气氤氲中,我想起我第一次吃他做的饭时的场景,那时候宋文做给我吃的也是包子,羊肉馅的,他说是他从隔壁家偷来的。我说你有这么大胆啊?他说当然!后来才知道,那是隔壁大哥看他一天就吃一顿饭,瘦得前胸贴后背,觉得他可怜送给他的。

    我也觉得他那时太瘦,每次吃饭的时候就分出来一半,专程给他送去。一开始他不吃我的,说现在很多客人就喜欢瘦的。我说那都是畸形审美,我就不喜欢瘦的,你越胖我越喜欢。我这么说了,他才开始吃下去。

    我把他养胖了,现在他胸上有肉了,屁股上也有肉。我躺在床上捏他的屁股,说你现在真像个年轻小丫头。他嘻嘻地笑,把我额前的头发朝后撩。

    有一回我抽着烟在他们家门口等他,看见他回来,有一群高中生混混把他拦住,嘴里骂些不清不楚的脏话,他没理他们。他回来了我问他,他们为什么骂你?他说是因为他们没钱,不给他们操,他们鸡巴操不到,只能用嘴巴来操。我跟他说,宋文,你是我的人,你出去卖是你选择的工作,我尊重你,等我有钱了我回来赎你;可是他们没钱就不配操你,不管是鸡巴还是嘴都不配。你是我的人,我不能让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用嘴巴操你。

    第二天我去棋牌室的时候看见个新来的。那新来的一看就是个有钱人,胸口戴那么大一串金链子,我管他叫金老大。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你这项链挺好的,借我几天呗?被他摁在地上给打了一顿。不过我最后还是借到了那条项链;准确来说,是偷到的。

    我戴着偷来的项链在大街小巷里耀武扬威,陶醉于路上每一个人向我投来的惊羡目光。如若有认识我的人看到,问我项链哪里来的?我就告诉他是我赌来的,人家马上就信。赌博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游戏,你为了他一夜穷困潦倒也好、富可敌国也好,再怎么荒唐无稽,都有人敢信。

    我故意搂着张宋文在他家门口转悠,就为了给那帮子高中生看见。张宋文不懂我的意思,扯着我胸前的大金链子问我哪来的?我没告诉他这是我赌来的,我说是我捡来的。我和张宋文在这句话说出过后三秒——齐声大笑。

    没过多久那帮高中生放学出来了。我认出他们,指着他们为首的那个,故意把胸前的金链子摆到一个阳光直射的角度,让它充分地散发出自己最闪亮的光芒:“之前是谁在这口出狂言?我告诉你们,你们说宋文是婊子,你们有什么证据?我告诉你们,张宋文有老公,就是我!你们再骂一个试试呢?我告诉你们,你们谁敢再骂他一句婊子,我就用针把你们的嘴一个个戳烂、用刀把你们下面那玩意儿一个个割断、再用手把你们的肠子一个个抽出来打成死结丢进海里!”

    那群高中生看见我胸前的金光,真以为我做得出来,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了。宋文嫌丢人,躲在我背后不肯出来。我把他拉出来,跟他说你看,有钱就是好,人人都相信有钱人用金子说的谎,却不信一个穷鬼用命发的誓。宋文,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幸福了,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不会被欺负了。宋文默默地点头。

    可惜这偷来的好景并不长,有多嘴多舌的人把我炫耀金项链的事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那个金老大耳朵里。没过多久我就被条子抓了。条子首先让我跟那个金老大私下调解,我就说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偷那项链是为了保护我马子,你这次放过我,下半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金老大说你还有个马子?我说是,他说那把你马子给我玩几天,我就放过你。我说这不成,于是又给他打一顿,关进了拘留所。

    不过后来警察发现那亮晶晶的金链子居然是假的,于是我的观察期自然缩短,竟直接降为七天。从拘留所里出来后,我又管金老大叫“假老大”。把这件事情讲给宋文听,宋文笑的咯咯响,我说他的笑声像我家门口发情的母猫;他捶我一拳,说你没那东西,还整天想这些玩意。

    我说我不是没有,只是立不起来。他说那就是没有。我于是脱下裤子给他看,说我有,他跪在我腿间拿手指弹弹那软趴趴的东西,说还怪可爱的,说着说着,刻薄的指头就变成柔软的舌头,缠绕着我无能的那根东西,挑逗着我不曾拥有的性欲。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舒服,和那天戴上假老大项链时的舒服是不一样的,这种舒服是真真切切的,就好像宋文舔的不是我立不起来的鸡巴,而是我站不起来的人生。

    宋文拎着一个个被揉进面团子里的我,让我体会到飞翔的快乐。我做人的时候身体太沉重,老是给我一种要坠到地里的恐惧感;现在我被宋文拎到了空气里,我感到一种浑身轻松的幸福。

    我跟他说宋文,你记不记得有一次,那群高中生识破我的诡计以后又来找你的麻烦。他们把你架到墙上强奸,把我摁在地里打,逼着我看你被那群人轮奸……你当时说你感觉快死了,我救不了你,只能跟你说再活一会儿,宋文,再活一会儿……后来他们高潮的时候你把人家的耳朵咬下来半个,我朝着你大喊好样的、宋文、好样的,被他们打个半死。可他们后来还是不敢再找我们的麻烦,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我们不怕死;我们为什么不怕死?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

    我说宋文,那个时候我被打得满头是血,你被奸得也是满下体是血;我们俩互相搀扶着去医院,医院里的人都盯着我们看,只有谁认出我们了来着?对,只有标子、只有标子把我们给认出来了,替我们挂了急诊号。说起来搞笑,我们之前都以为标子的钱是赌没的,那天碰见他才知道,原来他是给他老婆治病。他老婆嫁了个搞房地产的,她出了车祸,听说要植物人,那家伙一分钱都不愿意给她出。最后的钱都是标子出的,他说他老婆能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宋文,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你要尽可能地活下去,好么?你活下去、但你也不要怕死,因为活着是和死了一样的东西,我们活着一无所有,死后也是一无所有——那我们干嘛不活着呢?活着还能看看花,看看草,去忘忧谷许个愿……死了以后谁知道有什么?你记住:我们不怕死,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现在活着,也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

    宋文没有回应我。我又唤了他几声,他还是不回应我。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七日离魂,七天时间已经过去,宋文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他大概还以为我睡着了。

    我的魂魄从身体里钻出来,跟在他身边。说起来奇怪,我的身体被剁成一块一块,塞进一个一个的包子里,但我的灵魂还是完整的。我觉得这是因为做包子的人是张宋文,他把我的每一块肉都包了进去,所以我的灵魂没有缺斤少两的。

    过安检的时候宋文被叫住,他们问宋文包里有什么?宋文拉开包给他们看——里面一群圆乎乎香喷喷的肉包子,看着便叫人垂涎欲滴。宋文说我这一整包都是包子,你不信吗?不信我吃给你看。于是一口咬下去。我吓坏了,连忙看自己的灵魂有哪里消失了,最后发现我的手脚都完整,唯一空洞的地方是我两腿之间的那二两肉。我看着那里突兀的空虚,突然有点想笑:我想我要不是阳痿,这时候肯定难过死了;可我是个阳痿,所以这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反而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