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不太喜欢陆焰明。

    陆焰明出生的时候我四岁,还在上幼儿园中班,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懂了一些事情,比如那年二月二十九日爸偷偷告诉我妈的肚子有了一个新生命,这意味着年底的时候我将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当时妈还没想好这件事,测出怀孕之后犹豫不决,不让爸告诉我。妈一直很懂我,她知道我早熟,遇到事情总是比同龄的孩子更稳重,也更容易往坏想。她和爸说我心思细,一时间可能没法接受,但是爸显然觉得四岁的我已经是家里顶天立地的一份子,应该第一时间得知我家的任何重大消息,所以妈前脚刚嘱咐完,后脚他就来找我泄密。

    于是我记住了,二月二十九日,陆焰明出现在陆程的人生里。

    尽管那时候陆焰明还只是一团没有名字的细胞,但是这个时间被我列为非常值得纪念的一天。后来陆焰明总问我为什么要在这天买蓝色的玫瑰花,我想逗他,故意不说,他露出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眼泪巴巴地控诉我有秘密不告诉他,抱着我不让我动,非知道怎么回事不可。

    陆焰明对于我身上任何与爱情有关的事物都过分敏感,我不为所动,他就越来越急,僵持过后陆焰明意识到我玩真的,准备扒我裤子用他那玩意严刑逼供,我怕闹太过了隔天腰疼,一五一十地和他讲了。

    其实是因为这一天爸给妈买了一把蓝色的玫瑰花,以庆祝陆焰明降临人间。

    当时妈数落爸说大冬天的买花多贵,而且这蓝色的玫瑰都是喷漆的,不如自然的好看,不过妈脸上的笑实在藏不住。她很喜欢花,爸和我都知道。爸妈在那打情骂俏,我则研究那束蓝玫瑰,蓝色的花瓣上还有水珠,很新鲜,外面零下的天气,爸是把这一束花包在怀里带回来的。

    我开始数花上的水珠,数得很仔细,数到十的时候突然被爸捞过去高高举起——他一兴奋就乱捧东西——我的脑袋直接顶着客厅屋顶的灯,短手短脚的一小团人笼罩在白光之中,妈刚想数落爸,看到我这突然神圣的样子没忍住,笑得跌在沙发上。

    那是我人生中非常幸福的一天,爸妈爱着对方,我被他俩爱着,妈肚子里的陆焰明被我们仨爱着。我那时候并不完全理解爱的含义,但是我却在那么小已经体会过了最好的爱。

    爸妈都是普通人,他俩是在警校认识的,校园恋爱,结婚后生了我,感情稳定得出奇,也可能是他们两个从不在我们面前吵架,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永远都很爱对方。

    我自从十六岁之后就常常思念爸妈。实话实说如果他们还或者的话很可能要骂我和陆焰明关系变态,但是我们俩都很想他们。如果他们一直在的话,我和陆焰明可能也不会分开那么久。

    大人们喜欢在无聊时挑逗小孩,因此在妈怀孕的那段时间里,常常有住在同小区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拉着我,说妈妈要生弟弟妹妹了,问我怕不怕?

    我听不懂,不明白有什么可怕,他们又说有了弟弟,爸妈就对弟弟好了。我觉得很奇怪,爸妈对我很好,如果有弟弟或者妹妹,那爸妈对他或者她好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是一家人。

    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听到之后连连摇头,说我不懂,爱是有限的,给了别人,就不会留给我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有点不高兴。那是我的弟弟妹妹,怎么就成了别人呢?我不爱听这些,沉默着跑掉,那些大人好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指着我的背影笑,说小孩子也知道怎么回事。

    我回到家,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桌子上是爸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育儿书,都是怀我的时候买的,在桌脚柜脚下头垫了四年,托陆焰明的福重见天日。

    我跪在妈脚边,把耳朵贴在妈肚子上,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很温暖。妈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很舒服,我就那么睡着了,醒的时候在自己床上,头发乱糟糟的,因为我不喜欢被摸头,所以妈趁我在她怀里睡着的时候狂摸了一通。

    其实爸找出的那些书没有什么用,因为我和陆焰明都是奶奶带大的,爸妈要上班,没空育儿。我们的奶奶很酷,她是个退休的哨兵,精神体是巨型章鱼,她就像童话书里的女巫,在我小的时候总是用精神体逗我,章鱼的触手交叠着把襁褓中的我托起,像是大海的摇篮。

    可是等我长大一些,奶奶就搬回老房子去了。那间房子是爷爷奶奶的婚房,爷爷去得早,奶奶就一直一个人住。爸总想把她接过来,奶奶说自己硬朗得很,用不着,这不是逞强,实际上哨兵的体质确实比向导和普通人好很多,五十岁的奶奶在哨兵中已经算是高寿,但她掰手腕能把爸爸和他的所有同事都放倒,这还是在没用精神力的前提下。

    爸说等弟弟或者妹妹出生,奶奶就回来陪我们一起住。我听了很高兴,我和奶奶很亲,跟奶奶待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平静,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精神体都属于海洋,同类相吸。

    我们家住在爸妈单位分的房子,小区好几户警察,治安比较稳定,所以我上了幼儿园中班之后就是自己走路回家。那年十二月七日,我刚背着书包从幼儿园出来,就被对门的邻居秦叔强盗一样一把抱上车,秦叔是爸妈的同事,做事风风火火,急吼吼说了句“你妈妈生啦,是个弟弟”,接着把我往后座一塞,踩了油门就往医院赶。

    我天生手脚冰凉,一到冬天,每次出门都会被妈用棉袄围巾被裹成一个球,行动困难,因此在后座扑腾了好一会才坐正。

    虽然行动困难,但我当时心里特别激动,我有个弟弟了这件事在我心里萦绕着,感觉像是温暖的空气充满一只气球似的,我飘飘忽忽,高兴得恨不得直接飞进医院,快点看看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