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医院才知道,我爸病情有变。

    我大惊,全身发抖,质问我爸的主治医生:“你不是说他的病不打紧吗?”

    “对年轻人来说,受那点脑挫伤是不打紧,可对老年人来说,全身各器官功能下降,一种毛病极有可能引发多种并发症,何况老先生本就有长期的肝病,能拖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这位大主任指了指我爸对床的那个老人,宽慰我说,老年人的病情跟中国的股市一样,涨涨跌跌出人意料,一天一个你看不懂的花样。你看你隔壁的老先生,上一分钟还要上呼吸机,下一分钟就又能摸着护士的手揩油,病危通知都发出过好几回了,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说这话时神态轻松,还能讲笑话,抖包袱,可我十分不喜欢这种置人生死如鸿毛的态度。

    夹杂着专业术语的病因我没听懂,但是病情我懂了,治疗脑病的药物引发了肝功能衰竭,我爸肝坏了,这回是彻底坏了。

    医生轻描淡写地吩咐我,目前情况还好,不过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也不好说,你做家属的有个心理准备,老先生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趁这最后的日子都让他实现了吧。

    把水果放在病房门口返身又走,走了挺远的路,买了半斤卤水肘子,一瓶黄酒。

    跨入门内看见我爸,他平躺在床,睁着眼睛,似乎听见了我走向他的脚步声,朝我转过脸来。

    我眯着眼睛打量他一会儿,一张黑魆魆的老脸,发却银白似雪,确认他的嘴不比我上次见他时更歪,我宽心地扬起手腕,抖了抖手里的东西:“袁国超,你心心念念惦着的卤水肘子,明天我还给你带,每天我都给你带,配着二两黄酒,吃到你腻为止。”

    虽然我颇有先见之明地将肘子细细剁碎了,但我爸的吞咽能力变得很差,被我喂了几口便再吃不下去。我取了毛巾擦了擦他的嘴,便掀开他盖着的软被,给他揉腿。

    这儿的护士虽然大多奶大腿长面目姣好,但奈何一个个年纪太小,我总疑心她们对待老年病人未必上心。我揉一会儿我爸的腿又搓一会儿他的胳膊,他虽未偏瘫却也卧床多日,我怕他长出褥疮。

    老袁的两条腿瘦成了枯柴模样,内里的水分早不知被什么人抽干了,他的皮肤布满了白花花的藓似的裂纹,我埋着头,揉着,搓着,满手皮屑。

    “袁国超,小离还没醒,不过医生说恢复情况挺乐观,只要用狠了进口药多半能康复——你说咱们怎么就摊上这么样的邻居呢,从头到尾一毛不拔,自己的闺女出事也不顾,治病的钱全是老娘皮垫的……”

    “还有,您儿媳妇在跟您儿子冷战呢,明明已经杀青回北京了,偏不肯理人……不理就不理吧,什么脾气,都是让脑残粉给惯的……”

    “老娘皮总算答应出任《遣唐》的舞美指导,听Skyr……就是前几天跟我一起来看过你的那个丫头,听她说老娘皮已经上任了。我猜她也不是真想以这种方式重回舞台,主要还是想给小离的病多攒些钱……”

    偶尔抬脸看老袁一眼,发现他总在走神,嘴角溢着总也拭不尽的口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表情凝重得厉害,从没有过的古怪。

    窗外是气温飙高至四十摄氏度的夏天,暑气拉抻天地,到处闹哄哄,到处绿茸茸,到处是光着膀子的汉子和穿着惹火的姑娘,到处是与夏天一样热胀的荷尔蒙。

    “哎,”老东西时清醒时糊涂,我看他出神的时间够久了,忍不住喊了他,“袁国超,想什么呢?”

    “什么都想,想我爸爸,想我妈妈,想睡在上铺的战友,想一起喝酒的工友,想我这窝囊的一辈子……刚刚正想着你妈呢,被你这小兔崽子打断了。”

    我爸嘴歪了,舌头也捋不直了,他说这些话时很费劲,可我还是听明白了。这一刻我悲从中来,十来年我爸从来没主动提起过我妈,而今这破天荒的头一遭让我终于意识到,也许真是他大限将至了。

    “你妈年轻那会儿也喜欢跳舞,不是小离她妈那种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是能上台、能拿奖的……你妈跟仙女似的成天不吃饭,生了你以后还是腰细如碗口,两只手就能牢牢掐把住……”我爸两眼浑浊,幽幽叹息,“你妈什么都好,长相、身材、脾性一概挑不出错,就是不安分。”

    老袁把我妈的离开定性为“不安分”,他还说我不仅遗传了我妈的舞蹈天赋,也完完全全继承了她这种“不安分”的性子。